Fantaisie Café

［燕陆］却回烟棹上瞿塘 17

十七、

一路策马奔腾，二人在巳时便到达成都城。
漫步市集，燕宇单手捧着油纸，陆少临用竹签戳出一块凉糕塞进嘴里。远远看见芙蓉坊门前，荆棘凶神恶煞地塞给王蓉一把质地上乘的九江湾刀。王蓉看起来特别开心，不知说了什么，荆棘啐了一口，气势汹汹地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刚好同燕宇打了个照面。
凶神的表情这才有所缓和，歪歪头约燕宇找地方过招。荆棘身后，王蓉招呼着陆少临过去帮忙处理几条活鱼。陆少临提篮跑向芙蓉坊，匆忙间抛给燕宇两个茅梨。
蓉城初秋难消暑气。南城郊攻拆不过百招，荆棘已大汗淋漓。撇下要去喝热茶的燕宇，抓过茅梨一头扎进树林里，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飘香楼临窗的位置仍能隐约听到城西飘来的鞭炮锣鼓声。
燕宇喜欢品茶，更喜欢坐在清香环绕的茶馆里，听邻座笑谈世事，看窗外车马喧哗，偷得浮生半日闲。
一壶半山妖。袅袅茶香引来江湖百晓生。
燕宇颇为尊敬这位《武林通鉴》的作者，唤来老板添上茶盅茶点。徐子易畅谈了半壶的茶经，忽然说道，为了答谢小兄弟赠茶，我来讲些野史传闻吧。
近日坊间盛传前朝废太子勤王的遗孤仍在人世，今上密令锦衣卫查访流言真相，丐帮帮主匡扶大义，暗中协助朝廷调查。又闻东厂动作频频意欲难明，更有身份隐匿的江湖势力牵扯进来。天下看似波澜不兴，实则暗流涌动。
据说勤王独子出生那夜，天空阴沉，月亮时隐时现。众星黯淡，唯有代表帝位的宸星分外明亮。老皇帝得了皇长孙十分高兴，赐名为“宸”……
“当初勤王一案，株连九族。刽子手的砍刀都卷刃数把。”
“那勤王独子也是上了断头台的，大抵是真龙天子的命，居然活了下来。”

燕宇不动声色地盯着面前的茶杯。
上了断头台的人，怎么可能活下来？
既然活不下来，为什么不能让死人死得清净？

徐子易感到燕宇的意识中泛起杀意阵阵，低头品茶，笑而不语。


绝刀门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弟子们戴着滑稽的绛红铜钱瓜皮帽，喜气洋洋列队门外，恭迎四方宾客。

唐中慧早先跟着父亲哥哥拜会了夏侯门主，闲下在绝刀门中四处游走，不经意间看到庭院边落芙蓉树下的燕宇。唐中慧正打算走过去，忽听得管家唱道，“杭州府铸剑山庄少庄主到～！金风镖局少镖头到～！”
只见两位青年才俊并肩走进，杭绸苏绣，折扇在手，仪态倜傥，行止风流。
少镖头乌金木扇上是王质烂柯，少庄主湘妃竹扇上是高山流水。唐伯虎的丹青，文征明的题词，祝枝山的篆印。
陆少镖头笑容爽朗，左右逢源；任少庄主谦虚矜持，与三两好友相谈甚欢。
众人观之莫不赞叹，江南水土养人，公子风华正茂。

“燕师兄！”
燕宇看向来人，神色逐渐温柔起来。
“唐师妹。”
中慧一身素雅的鹅黄裙衫，明眸善睐，螓首蛾眉，朱唇皓齿。发间也没有繁余的缀饰，水红色的发带盘起粗粗的麻花辫。
想来若是有个妹妹，大抵就如她这般吧。

阳光透过枝繁叶茂的木芙蓉，遗落一地斑驳光影。
温婉可人的千金低声细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冷峻的青衣剑客俯身倾听，眉目间带着浅淡的笑意。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陆少临的纸扇开开合合，由然心生的欢喜盖过了其他微妙的情绪。
美好的事物情景，本就令人赏心悦目，缘何欲生破坏之心。

吉时将近，宾客纷纷入座。陆少临嗑着瓜子满桌找人闲聊。
“关少镖头，生意还好吗？”
对座关伟阴阳怪气地回道，“托福，忙着呢！可不像陆少镖头这么清闲！”
陆少临摆摆手，说摊子大了，提拔几个能干的人，大事上把把关就行了。
“哼，留神被并肩子剪了镖！”
陆少镖头表示毫不在意，“有段辰光没去洛阳了，替你陆哥向牡丹坊的珠儿萍儿彩蝶、杜鹃阁的春桃翡翠红儿捎个好儿啊！”

感天地造化姻缘，念高堂养育之恩，勿忘今日同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礼成，新娘子在祝福较好声中被送进洞房，长辈们坐了一会儿也相继离席，前厅就成了少年豪杰的欢乐场。新郎官吆喝着小弟们搬上酒坛，张罗着列位少侠喝酒吃肉。
陆少临拍开封泥吹上几口，冲夏侯非嚷道：“你们绝刀门是不是跟锦绣楼串通好了，小爷们吃了这十全大补酒，晚上青楼的姑娘还不被包圆了！”
众人嘻嘻哈哈坏笑成片，秦红殇红着脸大骂陆少临无耻，抄起酒坛砸了过去，陆少临右手接下酒坛，身形回转，左手顺势抛出块银元宝，正落在燕宇桌前。
“长江南北的弟兄们，敢不敢开一局？我就押我江南的男人家，喝得过江北的汉子！”
话音刚落，杨云的桌前就多了块元宝，东方未明扫了扫来自江南的任公子、夏侯新郎官等等货色，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呛声道，条件是你定的，愿赌服输，别说咱爷们儿欺负人！
一时间，又有不可计数的银两朝向杨、燕二人的门面飞砸过来。

几案长桌连横，少侠们分列两侧，大眼瞪小眼，随着秦红殇中气十足地一声大喝，这赌局就开始了。
任剑南硬着头皮拼了一坛，自觉已是极限，却在看见对面同是一坛到胃的方云华露出了可以称为十分淫荡的笑容之后，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
荆棘顶着生人勿近的臭脸，也没人自讨没趣地拉他拼酒，趁王蓉没注意一脚踹晕了近前的淫棍方某，嗑着小师妹碟里的瓜子阴测测地警告东方别让他赔了银子又丢脸。
关伟偏要和陆少临较劲儿，三坛下肚就抱着柱子又哭又喊想回洛阳想阿丽。
商仲仁自诩是烧刀子当水喝的山东大汉，也没拼过事先服了醒酒散的唐门少爷，稀里糊涂地被唐冠男拐走不知所踪。
杨云和燕宇实在不喜牛饮，一人一小杯看着人群喧闹间战况焦灼、难分伯仲的东方未明和陆少临。杨云叹息，幸亏傅老弟没来。
燕宇接话道，若是傅兄来，这赌局就是他一人对阵整个武林了。
大抵都想起了月余前众人在洛阳酒馆的相遇，二人相视而笑，碰杯对饮。
任剑南醺醺然坐到燕宇身边，放下不知哪里拾来的琴，轻拢慢拈，弹起了变调的凤求凰。
不通音律的燕宇还傻兮兮听，不通音律的陆少临还闷斥斥喝，倒苦了被魔音穿耳的东方未明。未明冲老杨狂使眼色，一不留神吞咽不及，被酒呛得涕泪横流。

江北女儿红终是败给了江南陆潘安。

“……傅老弟真是棋逢对手，难怪他总是和我念叨，想再和陆兄弟拼上一局，”杨云笑着叹气，将手中筹码如数交给燕宇。有条不紊的为他的酒友善后，扛上任剑南，架起东方，走出大门还能听到他悠悠一句——
“所以呀，可不能让他俩轻易碰见喽！”

陆少临哼着曲儿把赢来的红利均分几份，递到江南的赌友手里，或者塞进拼倒一线的少侠怀里。
王蓉笑眯眯地接过银两，把恶师兄晾在一旁。
“什么时候到我家去，做蜜汁火腿给你吃。”
“好呀，那过了八月十五，捎几罐醉蟹给你和前辈尝尝鲜。”
递给唐中慧银两时，陆少临嘟囔着。
“这份烦请转交给唐兄，这份足量的唐姑娘仔细收着，权当是陆家下聘礼的定钱……”
唐中慧珠白的脸颊听到后半句骤然生出朵朵红云，刚要发作，陆少临捧银两的手忽然被握住。
燕宇站进陆少临身前，柔声说道，“陆兄醉了，师妹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唐中慧身形一顿，温顺地点点头，手藏进身后，掩去指尖的暴雨梨花针。
陆少临整个人挂在燕宇背上，下巴抵肩，向她绽开灿烂的笑容。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烂醉的新郎官塞进洞房，再把其他不醒人事的少侠们安顿好，才三三两两请辞离去。

出了绝刀门，夜风习习。陆少临由着酒意上头，没筋骨般倚在燕宇身上。
“燕兄～醉否？”
“……”
“我家燕兄喝醉过吗？”
“……”
“我就没怎么看你喝过酒诶，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的？嗝”
陆少临打了个酒嗝，戳戳燕宇的脸傻乐。燕宇默不作声地架着人往前走。
“新娘子面孔可真水灵，那小手细皮嫩肉的，跟水葱似的指头，那小腰，木姥姥细。”陆少临摸上燕宇的腰，痞笑道。
“等我陆爷讨老婆，定请燕兄来吃喜酒。就寻个川蜀的美青娘，个头要长，肩阔腰狭，雁翅眉，丹凤眼，笑起来，如冰雪初融，枯木又逢春呀……”
“娶那绿罗裙的阳春三月苏杭烟雨？”
“那可不行，那园子的阿雨，怎么比得了山上的……！！！”陆少临突然醒过酒来，直起身子站定，偷偷瞄燕宇，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园子里的胡话？！
只见燕宇似笑非笑地仍望着前路，面容镀上一层温柔的月色。

“三月烟雨虽然没有，三尺青锋倒有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