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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と英雄主羲。

【陆小凤&花满楼】江湖白

御风汀:

江湖白

 

八月十五对江湖人而言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客子思家,乡人怀远。江湖人尤其的风尘仆仆,因此也就尤其的容易感激。除去少数可团圆的世家大族,那在外赶路的游侠浪子,再怎样铁石心肠,都不免对月长吁起来,有月觉痛,没月更痛,有家觉难,没家更难,因此早早都买好大坛酒,痛不可当处预备一醉了事。
陆小凤已度过很多个八月十五,虽然未必是这样的八月十五。他有很多朋友,而这些朋友中又有很多也是浪子。各家酒楼妓院,也不会因为八月十五就歇业,相反的价格还要更贵些。
“昨日是八月十五吗?我以为是八月十四哩!这可怎好,我又过丢了一天。”

 

此外,八月十五的另一个含义是,他一定找不着花满楼。
花满楼正好属于上述的少数世家大族中的一员。花家开枝散叶,子弟遍布大江南北,各自立足,但八月十五这天,无论在天涯海角,都要尽可能的回来。
花家长辈希望看到济济一堂的大家气象。已到垂暮之年的老人岂不都希望团圆热闹,儿孙绕膝?
因此每每八月一到,花满楼便早早的回家去,过了中秋才会回来。


陆小凤揉着肿胀的脑壳从花街窜出来,平时跟他很对盘的如意姑娘放假过节去了,酒菜比平日的贵且难吃。抬头看天上圆月,圆到让人想砸,便可确定今日既不是八月十四,也不是八月十六,正正是八月十五。
他突然想起花满楼的小楼就在不远处,决定去借宿一宿。反正即使花满楼离去,小楼也是永不上锁的。
陆小凤提出过疑问:“你从来不怕人偷?”
“偷什么?”花满楼说。“我这里并无什么现钱,也没有稀世奇珍。”
“难保没有字面意义上的采花贼。”
陆小凤曾经破获过一起大案,源头就是因为一盆价值连城的墨兰。花纵然再美,当不起那些人命,事后看到那罪魁祸首,陆小凤只替她觉得无辜。
花满楼愉快的笑起来。
“怎会?此处花卉皆普通。若有朋友喜爱,就赠之也无妨。”

 

这话说的轻巧,小楼上的花虽不致名贵,普通也绝不普通,但花满楼还是并不锁门。小楼根本就没锁。
陆小凤每次跑来都相隔甚久,也就无从知道他到底丢没丢过花。
大摇大摆的上了楼,陆小凤心情很好,即使花满楼不在,小楼也安全的像是完全跟世界隔离,自然,这没有根据,这只是感觉。推开门的时候,他是全无防备的,若此时门后藏有暗器,他完全可能同时被三十六飞刀七十二袖箭一齐插死。
当然,什么都没有。月光如此明亮,能将人照出影子,有如浅淡白昼。照在那静默的花卉之上,香气逐渐溶解。陆小凤很高兴这没桂花。这两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开桂花,那味道太过浓烈,像烈酒熏的他头疼,像毒。 
这些零散的思绪下一秒就全蒸发的一干二净,因为陆小凤已大叫起来:
“花满楼?!你怎在这里?!”
被叫到名字的那位很好脾气的皱了皱眉头。
“陆兄是说我为何没有回家?”
花满楼真是善解人意,陆小凤点头如鸡啄米。
“对对。往常你不是……很早就回家?”
花满楼伸手示意他坐下。
“今年不同,家父现下还在海上。”
“哦哦,前辈真是老当益壮。”
“我也有些事情,便不曾回去。”
“哦哦,……是何事?”


花满楼并不答他,却微笑着转移话题。
“陆兄,难得你来,我这却无酒可饮。”
“没有关系。”陆小凤很快的接下。“我正好喝了太多酒,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子时还未过,全城人如狂,你就想睡?”
陆小凤确能听到隐隐箫管之声,也见得车如流水,灯如上元,然他觉这算不得什么,花满楼定是太过敏感,才会觉得喧嚣。
“现下改了主意,不睡也行,我们说说话儿。说来花满楼,若我今日不来,你岂不是要孤零零在这过这中秋?竟连酒也没有。”
“陆兄若不来此,又在哪里过?”花满楼反问,却并不等他接茬说“怡红院”,“迎春阁”之类,接着又道:“既然来了,就不谈如果之事。”

 

桌上有茶,有月饼,花满楼若有所思,陆小凤顾此失彼。说:“每逢此时,我都忍不住想起那月圆之夜——”
“西门庄主和叶城主?”
“是。”无论事过多久,想起那战,陆小凤不能抑制心中热血。“本来也该是八月十五,然西门庄主有了西门夫人,西门夫人又有了身孕,日期便推到九月十五。西门吹雪,那时候,温柔的要命,几乎是情圣,连我这风流浪子,都自叹不如了——”
“你是浪子,怎及得上专一之人。”花满楼严肃道。
明知花满楼对他这乱七八糟的生活方式大不以为然,虽不明言劝谏,颇以为害人害己,陆小凤也只好笑笑。
“情圣可也有不好处,我担心他哩。西门吹雪常年冰山样,一旦拖家带口起来,虽然我是没意见了,可他的剑……”
“然最终亦是他获胜。”
“因叶孤城本也不诚。”
时过境迁,在此与花满楼慢慢论起,陆小凤发觉心中已不再萧索寂寞。
“可惜,真的是可惜。那一战你为什么没有看?八月十五赶不上,九月十五你总是能赶上,但你却没有去。我常说世间十大恨事,有一恨就是花满楼不在紫禁之巅。”
对这种胡说八道也算习以为常,花满楼淡定答道:“这样绝世之战,江湖中无人不想目睹,为入场席位,也要争个你死我活。我不过是个瞎子,何必浪费你的宝贵缎带?”
“这话便不对了,你若在现场,必定比十个耳聪目明之人看到还多。”
花满楼道:“即使当真如此,我也并不会去。”
不会去有很多意思,有不能去,不肯去,还有一种意思是不愿去。
相交多年,陆小凤多少能明白一点,因此只是叹了口气,一口将茶灌进肚中,舔舔嘴唇,突然觉得还是有酒较好。
“花满楼,西门吹雪每天想杀我,想看我那两根指头,夹不夹的住他的剑,追我像老鼠一样到处跑。其实你也可以的。你虽然手无寸铁,但我还没见你在任何有剑的人手下吃过亏的。”
花满楼点头。“陆兄谬赞。我既无法看到,任何剑法于我,都只好听声音判断来路而已。”
“是的,所以不定你也可接住西门吹雪的剑?”
花满楼摇头。“怎么可能。武学虽千变万化,最终都归结到力量和速度。我即使能侥幸判断西门庄主剑的来路,又怎么能应对那样的力量和速度。”
而且他怎么可能会去接西门吹雪的剑?这事情如同关公斗秦琼一样荒谬也决不会发生。
陆小凤趴在桌上,过半天,喃喃说了一句:
“花满楼,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较量过了……”
花满楼霍然而起。“你赶快去睡觉。”

 


八月二十五,江南大雪。
江南从来就很少下雪,很晚下雪。
陆小凤在客栈的榻上醒过来,觉的彻骨的冷。他起身到窗前,正看见缤纷雪坠。地面尚有秋日余温,雪落到地上便很快融化,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一点一点将空气中残留的暖意侵蚀。他反射性的抬头去看墙上的黄历,然后就陷入了茫然。
“难道我在极北之地?”
这不可能,他在江南,长江以南。十天之前,他还在小楼里,小楼里百花盛放。纵然没有春日嚣狂,那些性喜温凉的花卉,也各有淡然姿态。
“是江南,可江南怎么会在这时候下雪?”
中秋过后是不停的在下雨,拜这所赐,天气一直很冷,景物也万般低落。然众人都不以为意,只以为是秋天心急些,都还无所事事的等着雨停后天高气爽一日。现在倒好,极少见过这阵仗的江南人民都慌张起来。那景象陆小凤可以想象,一想到突然一阵烦,所以当机立断回到榻上,扯过被子蒙住头。
“天降异象。又是那出了千古奇冤?平坟拆庙?还是皇帝的儿子睡了他老婆?”

 

陆小凤开始往回走的时候雪已下的很大。屋顶地面,早已缴械投降,俱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陆小凤全副武装,系着红披风,从乱作一团的人群旁边晃悠过去,心情难以避免的被感染的哀怨起来。
他想赶快回去看看花满楼和他的花,虽然他觉得那些花大概救不得了,不过至少也可以去安慰一下花满楼。所以他又拐了个弯到太白楼去拎了坛上好的杨柳风。

 

小楼果然一片阒寂。陆小凤轻手轻脚的进去,不禁叹了口气。
他已想到状况大概会很惨烈,但他没想到会这么惨烈;到处的花,架上窗前,都已凋零殆尽,花瓣萎谢在覆着严霜的黑褐的泥土里,已经不可分辨,只剩下那些枯皱细瘦的枝干,已经因为严寒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像真正的铁石。
他见过花满楼细心呵护它们的样子,也见识过它们盛开时何等不可一世。如今因为这场突来的大雪毁于一旦,花满楼该有多么伤心?
花满楼根本不在小楼。
花满楼如果在小楼的话,怎么会容许它们这样陈尸在这里?

 


陆小凤从露台上望去,整座城一片了无生气的白。这样的白,他在北国之地见过,是比这更难忍受的酷寒,那大雪,是浩浩荡荡,片片如碎刃,打在脸上时毫不容情,停止下来时,日光也晶莹,人间乍然一换,千里河山,一片凛然气势。这白不同,这白是阴暗的,无力的,如同冬日正午苍然日色,诡异且虚弱,轻柔的覆拢,若隐若现的秘密。
人去楼空。除了花之外,楼里空旷且整洁。床上仍铺陈帐幔,柜里也仍收藏红砂茶碗,但这都不是何等贵重不可弃的物事。
就算主人永远不回来,把他们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小凤算不算江湖人?
废话,当然算。他武艺高强,爱醇酒,朋友,美人,没一样是省油的灯。最要命的是,他还爱管闲事。虽然他自身好像跟江湖的恩怨没什么关系,但恩怨却往往要将他牵扯进来。他参与其中,可悲可感,可笑可泣。如果陆小凤都不算江湖人,那谁还敢自认是江湖人?
西门吹雪算不算江湖人?
这似乎要稍微商榷下。他有着江湖人梦寐以求的武功和地位,他本人也杀人,且一年至少要杀四个人。既然杀人,就会有人想来杀他。然而近年来江湖的默认好像是,如果不花十年功夫搞一个至少有三百人的大组织,就不要打西门吹雪的主意。除了偶尔出去替天行道之外,他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过与世无争的生活。敢把血腥带到万梅山庄的人,将来可能会有,但到目前为止,决不会有。然他有如此纯粹冷酷的剑,又有陆小凤这样麻烦比眉毛数还多的朋友,他或许就该算作江湖人。
花满楼算不算江湖人?


花满楼武功足以自保,却连陆小凤都无法断定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不喜欢杀人,也从未杀过人。
他不曾主动招惹过麻烦,麻烦也很少直接找上他,往往都跟陆小凤有关。
陆小凤请他帮忙的时候他也会欣然出马。
花满楼不像是个江湖人,不如说是个隐士。

 

一个本来就不在江湖的隐士,想要回到他该回的地方,谁 也 管 不 着。


花满楼必是回到他的家。跟陆小凤不一样,他的去处本来是很好猜的。
花家号称江南首富,一个人骑着马从日出跑到日落,也走不出他家的范围。花满楼作为一个瞎子,竟然会骑马,想必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练出来的。他可以一个人骑着马跑上两个时辰,都不会撞到任何东西,除非自己摔下来。花家的园林汇集各地建筑的风格。十五岁的花满楼牢记了上百种房屋布局的方式。
“这就是你为何在房间里老是也不会坐空?”陆小凤这样问。
“布局在人,总还有我不知道的,还要靠陆兄多提点。”花满楼笑。
花满楼已回到花家。它的主人已年老,几个儿子,或在朝廷,或在庙堂,打拼出一方天地,最小又天生残疾的花满楼,在父亲年迈之时陪在身边,无论帮不帮的上忙,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陆小凤望着远方这一片苍茫烟水,有点兴起去花家拜访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很好笑,花满楼常年在此小楼,他也未必经常来找他,如今花满楼离开不过几日,他却很想确定花满楼的去处。这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


没过几日陆小凤就出发了。他的目的不是花家,是万梅山庄。
“我说过我已还清欠你的人情,因此就算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出手了。”
西门吹雪冷冰冰的说。
陆小凤瞪着眼。“你看我是要死的样子?”
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西门吹雪皱了下眉头。
“你不是。”
“你以为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西门吹雪竟然噎了一下。陆小凤在他印象里着实是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连下人都知道,四条眉毛一旦出现在万梅山庄,就说明庄主又要出门蹚浑水。所以陆小凤来找他居然不是为了麻烦,连西门吹雪都会感到一瞬间的失落。
当然他很快就将这失落抽到九霄云外,冷冷的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反射性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个动作就让西门吹雪立时想给他一巴掌:你装什么!装什么!还不是有事相求!他已决定陆小凤无论求什么他都不会答应,并且只要一开口就马上把他撵出去。
结果陆小凤说:
“呃,西门吹雪,我,看看你家的梅花……应该不要我刮胡子吧?”
西门吹雪以一种莫测的目光看着他,就好像学富五车的状元看着一个文盲。
“现在是九月。山坡上桂花还开着,你若想看倒是可以去看。”
“不要了谢谢。”陆小凤马上说。


万梅山庄也有很多花,都是大面积的;西门吹雪是个大地主,他尽可随便种。陆小凤不得不说西门吹雪在种花一事上十分随意,完全不管,无论桃梨李杏,只要能造成巨大声势的,他都种,种出来如千军万马。然万梅山庄自然是梅花最好。
陆小凤在小山坡上走了一圈,欣赏了一下盘虬错节的梅林,回来告诉西门吹雪:“我觉得红梅也不错。你可将它想象成那无情无义之人的血,从你剑下溅出,染红这万顷白梅,如此想来,岂不心旷神怡。”
“我会考虑。”西门吹雪说。

 

陆小凤离开时带走了一枝梅花,很好的梅花。江南仍旧冰封雪覆,小楼依旧死气沉沉,唯有这梅花,可在那环境之下生存。
小楼晨昏无定时。雪光月色交相辉映,照的楼前一片惨淡。陆小凤辗转反侧,想半世滚爬摸打。想英雄枭雄,美人浪子,想豪杰手腕,信义廉耻,想路见拔刀,扶危济困,想武道精深,管窥蠡测。想少年带剑流星飒沓,想名宿前辈心无俗尘,奸臣巨盗天下翻覆,有志之士力挽狂澜。世人有情,风云为之变色,或汹涌如烈火,或平徐如秋水。想生死边缘天助自助,有风雨夜对床而眠。想这江湖变化万千光怪陆离,而花满楼终不能缺席。

 


江南雪融之日梅花便开放。花满楼再踏进小楼,正听见陆小凤在哼歌。半载重逢,花满楼本来十分喜悦,但喜悦实在被这歌声冲淡不少。百花楼经此浩劫,已经名不副实,唯有陆小凤此时手上捧着的那一株。檐溜滴落雪水清冽,露出去年燕子旧巢。


“花满楼,你说这梅花是白的还是红的?”
花满楼停顿了一下。
“我猜是白的。”
他猜错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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